被綑綁的父愛
父親在你的心中是什麼樣子?有的父親總是扮白臉,捨不得對孩子發脾氣;有的父親嚴厲苛刻,絕不妥協;有的父親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有多愛自己的孩子;有的父親木訥寡言、默默付出…….。不管是哪一種,每個父親都有他自己方式去教養孩子、愛孩子。
那個深夜,他全身不舒服來到急診,彷彿被行動式的黃燈籠罩著,黃色的鞏膜配上蠟黃的皮膚,不管燈光明亮或昏暗,會讓人有『我的眼睛是不是對這個人自動修圖』的錯覺,尤其在深夜,會想要多眨幾眼去排除是不是自己的雙眼太過疲累了。
他滿身的酒氣,皮膚上明顯的蜘蛛型血管瘤,搭配纖細卻鬆垮的四肢,以及不成比例的凸肚,我的心中已經有了答案。
約莫大專年紀的女兒安安靜靜地陪在他身邊,護理師需要什麼協助,她馬上就去做。
給他安排一些處置和治療,幾個小時之後,終於有時間推超音波機器到他身邊,他一下就驚醒。
『請幫我把插頭插上!』我拍拍趴在他床邊熟睡的女兒。
他趕緊用眼神和行動示意我不要吵醒女兒,他可以幫我把插頭插到床頭的插座上。
超音波做完,用責難又同情的眼神看他:『你應該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裡吧?你需要戒酒,不然只會更糟!』
『我身體沒有酒精會抖!很痛苦!』他苦笑著看著自己的雙手。
『那都可以解決的!只要你堅持!配合!如果這樣繼續下去,我們就會常常在急診室見面,你還有家人都會很辛苦。』我的眼神飄向他的女兒身上。
他無語了。
當我移開機器不小心撞到床緣,他像驚弓之鳥般地本能性地去保護熟睡中的女兒…….。
當我說對不起的時候,抬頭看到的是一個病榻中的父親,輕輕地拍著熟睡女兒的背......。
有一個週末,一位年輕的爸爸因為背痛來看急診,問診的時候,他大腿上還坐著一歲多左右的可愛兒子。
『你哪裡不舒服?』習慣性地查閱他的紀錄 — 零。初診就來急診。
『我背痛。事情是這樣的,我腰椎開過刀,可是還是一直長期有背痛的問題。』
『在哪裡開的?』
他的兒子開始坐不住地咿咿啊啊。
『在南部。這幾天來台北出差,居然忘了帶藥,剩下的都吃完了。』他邊說,邊安撫兒子。
同一時間,他拿出一排空了的藥殼,感覺上空了很久,不像是剛吃完的。而藥名是嗎啡。
『可以先幫我打一針,然後再開一樣的藥嗎?』他緊接著說。
『這個藥,我急診這邊可能開不出來耶!但是我可以用其他的藥幫忙緩解你的症狀。』其實我心中是有疑慮的。
『但是只有這種藥對我有效!這是醫生開的證明!』他拿出一張很舊的A4紙。
的確有某某醫院和某某醫師的官印,內容是說這個病患只能用嗎啡類的止痛藥。
基本上,這整張紙的可信度也是存疑。
跟他周旋好一陣子,也試著給他台階下,但最後他氣得離開診間。
『田知學醫師是吧!混蛋!妳應該只是個R(住院醫師)吧?妳給我記住!』他抱著嚎啕大哭的兒子在急診門口對著我嘶吼咆哮。
我故作鎮定看著他,胸膛的心跳早已破百。
幾年之後,我們又見面了,不一樣的名字和健保卡,一樣是初診。
他蒼老蠟黃許多。
『我住在南部,腰椎有開過,那醫生開不好,長期疼痛。』
這一次,他的兒子長大了,邊講邊拍拍他兒子的頭。
『長輩突然過世,我們從南部趕過來,我居然忘了帶藥!這幾天在靈堂前一直跪,跪得我的背痛到受不了,只好來麻煩你們!』。
他又拿出那排嗎啡的空殼。
我轉過頭看他,四眼相接的瞬間,他似乎想起來了。
開了一個不是嗎啡類的止痛藥給他,他沒有批價領藥,直接離開,消失在人群之中。
當父親的靈魂被綑綁的時候…….。